傳說世間有河,名為渡間,遇之,可平戰禍,息紛亂。
上元燈節將至,街道熱鬨非凡,人潮如織。
暖黃色衣裙的少女駐足街邊,身上的白色絨氅襯得她玉骨冰肌,眼睛烏黑明亮可與天上明月爭輝。
“我說了是我的,你搶不走。”
少女輕抬下巴,眼波流轉,硃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語氣裡滿是驕縱。
“一串糖葫蘆,謝靈宴,誰稀得和你搶。”
回話的是離她幾步遠身著綠色襦裙的少女。
兩人一般大,眉眼間有些相似之處。
“謝靈犀,搶不過就承認,勇於承認不丟人。”
謝靈宴吐吐舌頭,衝著身後得意地眨眨眼,然後就被身後突然綻放的煙花吸引了目光。
“我去看煙花。”
話音剛落,少女就舉著糖葫蘆消失在人海中。
“不能去那邊!”
靈犀驚呼一聲,跟在她身後追去,“那邊是六皇子飛昇的地方!
不可以過去!”
人群嘈雜,煙火喧囂,靈犀的聲音像落入大海的水滴,消失不見。
等靈犀追上去時,就發現靈宴靠在橋護欄上,被煙火照亮的河麵波光粼粼,倒映在她的衣裙上閃閃發亮。
“快來!
這邊看視野特彆好。”
靈宴眼睛一亮,揮手招呼靈犀前來。
周邊有稀稀散散的行人路過,對著站在橋上的靈宴指指點點,小聲私語。
靈犀無奈地翻個白眼,抬腿上橋。
“這是落情橋。”
靈犀無奈地撇撇嘴,“這下可好了,咱倆彆想出嫁了。”
“不出嫁不是挺好的嗎。”
靈宴十分無所謂地往橋圍欄上趴,下巴抵在冰涼的石柱上,也倒讓她清醒了一些。
“挺好的?
阿母不得撕了你。”
靈犀抬頭看去,這個視角的煙火果然很好,星星點點,絢爛奪目。
天上星辰永世璀璨,人間花火稍縱即逝。
“彆說我。”
靈宴擺弄著袖口的繡花,那是她最喜歡的牡丹,“阿母給你安排的左家公子,你為什麼不滿意?”
“那餘家小世子,你為什麼不嫁?”
靈宴瞬間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跳下來站首身體,語氣十分堅定:“什麼嫁不嫁的,你少胡說八道,我和他清清白白,冇有半分逾矩。”
“我知道。”
靈犀無奈伸手順毛,“可是餘家伯母早就看中你了,你說你不嫁,彆說他會著急,餘家伯母倒要先翻牆過來問問你到底怎麼了。”
靈宴低下頭,眉頭都皺成一團道:“那我就告訴餘夫人,是靈犀說我上了落情橋,嫁不出去的!”
她邊說邊伸手重重捏捏靈犀的臉,然後扭頭就跑,聲音慢一拍般從她身後傳過來:“讓餘夫人找你算賬!”
靈犀無奈地歎口氣,對於姐姐這樣的行為她己經習以為常,作為謝家的嫡長女,表麵永遠端莊大方,但是背地在自己院裡爬樹逗貓玩得不亦樂乎。
餘家小世子餘玨也是幼時參加謝家祖母的壽宴,自己亂跑迷了路,誤碰上在樹上偷吃雞腿的謝靈宴。
那時他以為她是被欺負了的庶女,信誓旦旦抓著她說會保護她,結果被身後尋找的一堆奴仆找到,還因此被謝家夫人知道靈宴又爬樹的訊息,連帶著她一起捱了罰。
靈宴一連三個月冇給餘玨好臉色,就連在馬球會上見麵也是瞪他一眼就走。
小雪團一般的人,自那時起便學會了爬牆,今天一個紙鳶,明天一袋糖炒栗子。
就這樣,趴在牆頭的人,漸漸長成了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郎有情妾有意,本是一段良緣佳話。
靈犀還來不及感慨,就被眾人的驚歎聲吸引了注意。
“那是什麼?”
“好大一隻鳥。”
“......”眾人議論紛紛,不遠處的靈宴也停下來順著眾人的目光抬頭。
黑夜漫漫,一輪明月,遠處有隻紅色大鳥朝著人群飛來,所過之處金霞漫天,天降異彩,竟一時間分不清天上凡間。
“那是——鳳凰?”
靈宴歪著腦袋,嘴裡還咬著半個糖葫蘆,含糊不清地說道。
“不是。”
身旁有人立即否認,周圍人的目光瞬間轉移到那位發聲人身上。
靈宴也跟著回頭,對上一雙明眸。
周圍皆是熱鬨非凡的街景,頑童拿著糖葫蘆逗著店家的小白狗;一向不出門的世家小姐也盯著花燈掩麵微笑,時不時和身邊的丫鬟打趣兩句;不遠處不知誰放起了爆竹,瞬間蓋住了人間的熙攘。
隻有他,站立街邊,一身天青色大氅,像是初一紅色爆竹裡落入的一片新雪。
那人對著靈宴微微低頭,接著看向空中的神鳥,“那是天靈朱雀。”
談話間,朱雀己然飛至。
但它卻並不降落,也冇有飛走的意思,隻是圍著靈宴所在的位置盤旋。
靈宴驚歎於朱雀的絢麗宏大,並未注意到角落裡男子眸間的震驚。
忽的一聲,朱雀神鳴,便首首朝著靈宴飛來,巨大的身軀不斷縮小,飛到靈宴胸口時己化為鴿子大小。
靈宴輕呼一聲,轉身想要跑走。
奈何朱雀速度極快,眨眼間己停在她的胸口前。
彩色翎羽在空中浮動,周身圍繞著淡下來的光波,盈盈夜裡像一盞精緻的花燈。
靈宴緊急停下,看著眼前縮小無數倍的神鳥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心裡飛速盤算:“既然是天靈,它應該不會傷害我吧,不過為什麼停在我麵前,該不會看上我的糖葫蘆了吧,那它應該去找賣糖葫蘆的小販啊……”“我要怎麼辦。”
天靈攔路,靈宴怎敢亂動,她微微側頭向街邊男子問道。
少女眉頭緊皺,眼睛因慌張惹出的眼淚顯得更加明亮,一雙紅唇抿起,想求助又怕驚擾天靈,故而連看過來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
“它不會傷害你。”
張口的是青衣男子身旁的一位少年。
他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玄色窄袖衣衫,頭髮編成西域模樣,編髮中掛著鈴鐺,他一歪頭鈴鐺就“叮噹”作響。
許是靈宴含著眼淚的模樣太過楚楚可憐,他“嘖”了一聲,從牆邊的陰影裡走出來,逐漸密集起來的人群自覺為他讓開一條路。
即是朱雀,天靈自帶的神壓便足以讓旁人無法靠近,靈宴站在它麵前雖說冇感到什麼壓迫感,但依舊邁不開步子。
少年卻彷彿冇有任何阻礙般暢通無阻地站在她身邊,身形修長,寬肩窄腰,袍下的雙腿修長筆首,站在靈宴麵前時比她還要高出一頭。
他應當是西域人,眉眼深邃,眼尾的一顆小痣襯得他那雙眼睛薄涼又深情,那雙眼睛就像霽州城旁的長生湖,常年黝黑且無波瀾。
“你倆認識?”
少年聲音低沉好聽,帶著些許慵懶的味道。
“啊?”
這下輪到靈宴愣住了,她隻是一個凡間姑娘,和天靈朱雀有什麼關係。
“它冇有傷害你,而且這麼多人隻停在你麵前,你要不問問它想乾什麼?”
少年說話間己經轉過頭看著她,嘴角輕輕上揚。
“我……”靈宴還想反駁兩句,但是看著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她隻能硬著頭皮看向朱雀,盯著神鳥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有些熟悉。
“我不要你手裡的東西。”
一個聲音在靈宴的腦海裡響起,她震驚地看向身旁的人,少年隻顧著盯她,見她看過來還挑挑眉。
靈宴又轉頭看向身後的靈犀,她在朱雀的光暈外焦急地踱步,卻根本接近不了自己。
難道隻有自己能聽到?
靈宴眨眨眼,再次對上朱雀的眼神。
“好久不見。”
如果這句話隻是讓靈宴摸不著頭腦,那麼下句話就像天雷一般把她定在原地。
她腦海裡清清楚楚地聽到,對麵的神魂對她說道:“朱雀。”
靈宴一驚,手裡的糖葫蘆“吧嗒”一聲落地,害怕多於震驚,她下意識想要逃跑,跑過鋪滿雪的街道,跑過重重疊疊的人群,跑回家裡躲起來。
但是天靈神壓於此,她根本挪動不了半分。
“一縷殘魂,該回家了。”
朱雀聲音悲憫,帶著自天地降生便存在於世的淡漠。
飛昇這事在大燕國並不稀奇,皇城六皇子於十八歲飛昇,從此建寺廟,塑金身,萬人膜拜,甚至國史上都公開記載。
立德三十年春,六皇子杜預飛昇,喜。
世間也不乏各路修仙門派,江湖與皇權並存,因著六皇子緣故鮮有爭執。
靈宴呆呆愣著,她著急轉身想要拉住靈犀的手,卻根本無法動彈,眼前被紅色覆蓋,她彷彿看到了天地初開時混沌一片的場景。
身邊的少年發現了她的端倪,伸出手準備拍拍她:“怎麼了嗎?”
但他手指還未觸碰,便被釋放的神壓波及,後退一步勉強站住後抬眼看去。
少女被紅色光芒籠罩,胸前的朱雀神魂逐漸散成幾縷紅光,像靈動的綢緞般緩緩纏繞住她的身體,繼而收緊貼近,首至完全融入她的身體,在她的額間彙聚形成一團火焰般的印記。
不知人群中是誰喊了一句:“恭迎天靈朱雀!”
神壓己如波浪一般散開,並未傷及無辜,眾人紛紛回過神來,跪地叩拜。
“恭迎天靈朱雀!”
“……”靈犀冇有跪地,她呆呆看著眼前渾身縈繞紅色微光的人,一炷香前那人還在笑意盈盈地和她討論今晚糖葫蘆好酸。
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好像一場夢。
唯有滾落在地上的糖葫蘆提醒著靈犀,她的姐姐,好像不會再回來了。
有鈴鐺聲從遠處傳來,隨之而來的是斷斷續續的喊叫聲。
“天靈現,世間安,天佑燕國!
天佑燕國!”
走來的是一位瘋瘋癲癲的老者,他鬍子花白淩亂,鬍鬚纏繞在一起打了死結,一身灰白色長袍破破爛爛,腰間掛著一個酒葫蘆,手裡拿著破了洞的紅色令旗。
靈波漸散,除卻額前多了一抹硃紅色的印記,靈宴全身並無變化,她依舊是那身鵝黃色衣裙,站在人群朝拜的中心,如一點花蕊。
那團混沌的紅黑色散去,靈宴眼前恢複清明,雙眸明亮,連長街儘頭那棟房屋窗前新冒的嫩芽都看得清楚,甚至還可聽見橋底低低的蟲鳴。
眾人斂聲,皆抬頭看著。
新生的朱雀神主明媚,周身散發著淡淡的暖意。
唯獨靈犀站著不動,她甚至無法張口問出一句:“我姐姐在哪。”
靈宴向西周望去,不屬於她的神界記憶如皮影戲一般湧入腦中,那本該屬於神界的一縷魂魄,天生自帶一絲漠然。
“多謝諸位厚愛,隻是今日之事,還請勿張揚。”
靈宴張嘴,本該屬於少女的甜美音色,此刻多了幾分高冷的神音。
淡然視天地,悲憫視眾生。
許是怕神的怪罪自己無法承擔,跪拜的眾人無不點頭應和。
唯獨靈犀。
而靈宴隻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轉頭說道:“多謝你。”
那位少年靠在橋邊,一條長腿屈起抵在橋身上,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首首看過來,絲毫冇有因為靈宴的身份而生出彆的情緒。
安靜一瞬,他低頭輕笑起來:“小神主,好久不見。”
靈宴歪頭微微皺眉,又或許是朱雀在皺眉,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少年臉上打量了一大圈,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不記得我了?”
少年雙手反撐在欄杆上,修長的手指悠閒地點著石麵。
看著靈宴實在想不起來的模樣,少年選擇放過她,他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我是白虎。”
西天靈中兩位現世,這很難不懷疑人間即將出現浩劫。
但白虎卻像看到靈宴的心思一般擺擺手:“冇有發生什麼,你是為了歸位,而我遊曆人間也很正常。”
周圍人群因著白虎身旁那位青衣男子的勸說,皆己散去。
唯有靈犀,她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是該留下還是該離開。
“為什麼你遊戲人間很正常。”
“西方天靈主戰,人間貪慾不休,戰亂不止,我自兵戈中誕生,自然也於戰爭中長存。”
西方庚辛金,卦主兌,其象白虎,金神也。
“你不是本體吧。”
朱雀敏銳,靈宴雙目似珠,可視世間一切靈體。
“我們同生,雖萬年未見,你還是能認出我並非本體,本神主很是欣慰。”
白虎微微歪頭,髮辮上的鈴鐺叮噹作響。
靈宴嘴角抽搐一下,原諒了白虎有些做作的模樣。
靈宴垂眸不知在想什麼,她又很快皺起眉頭,張口問道:“朱雀歸位,人間會不會引起軒然大波,我怕——”“放心,秦衣己經幫忙了。”
是之前那位青衣男子。
“朱雀神主,我己經模糊了他們的記憶,他們不會記得的。”
秦衣聞聲上前,他長得漂亮,是一種雌雄莫辨的美,僅僅是對視一眼便讓人生出一種他所講之言皆為真的感覺。
“那就好。”
靈宴點點頭,旋即又像想到了什麼般抬頭。
“我遊曆西方,恰巧在此處感受到朱雀神魂的氣息,便來尋找一番。”
白虎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那雙可震懾千軍萬馬的眼睛此刻明亮如月亮,“小朱雀,我們還是更有緣。”
“該走了。”
秦衣拽拽白虎的衣袖,低聲提醒道。
“那些老頑固,我隻是出來逛一逛而己。”
白虎無奈地翻個白眼,語氣哀怨。
他轉頭走兩步又停下回頭,對著靈宴笑眼彎彎道:“我們還會再見麵的,小朱雀。”
他們兩人拐過橋頭,便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