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見說話的是宋姨娘房裡的阿蓮,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丫頭不過是一個洗腳婢,竟然仗著二房的氣焰,這樣詛咒她家夫人。
阿香正要上前狠狠教訓這個丫頭,就被身旁臉白如紙的蘇遮月輕輕拉住,搖頭道:
“阿香,走吧。”
蘇遮月的心裡早不在意這些了。
“夫人!”
阿香恨鐵不成鋼,再怎麼說,蘇遮月還是李府的正房夫人,就算二房三房受寵,她若以正妻身份敲打二房的丫頭,就是鬨到老夫人麵前也是挑不出錯的。
偏偏蘇遮月的性子又軟又綿,隻會忍氣吞聲,才任由她們欺負。
阿香所想,蘇遮月並非不知道,但她是真的不想爭。
她累了,爭贏了又如何,輸了又如何。
丈夫的心早就不在她這裡了。
為這樣朝三暮四的負心男子,有什麼爭的必要呢?
阿蓮甩了她們一個白眼,扭著腰,得意洋洋地走了。
蘇遮月帶著一臉憤懣的阿香回了自己的院子。
主仆二人一進門,都是一怔。
“這是怎麼回事啊?”
這才幾天,院子就像是被劫掠過一般。
蘇遮月手植的蘭花都被拔了根,雜草一樣扔在一旁。
牆下原本栽著的幾株綠柳、梅花更是冇了蹤影,隻有幾個光禿禿的樹墩。
再往裡,打門裡走出一人來,端著瓜子碟,是三房趙姨孃的貼身丫頭阿照,見了她們,笑得明媚,
“大夫人可算回來了,這和我們沒關係啊,都是二房的宋姨娘說府裡吃穿緊張,彆弄這些小情小意的,才著人把你這些寶貝樹砍了……”
她嗑著瓜子,頓了頓,一口瓜皮“呸”在台階上,
“當柴燒嘛。”
她們往日還多少顧忌蘇遮月的身份,現下大爺在外公乾,老夫人又去了城外寺廟燒香,蘇遮月這個有名無實的正頭夫人,真冇什麼好忌憚的。
何況這是宋姨娘發的話,她們是三房的丫頭,照著辦差而已。
阿香聽得她話已是怒極,再看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氣得一雙眼珠子都紅了,撲上前撕扯,
“你穿的是我們夫人的衣裳,脫下來。”
阿照冇躲開,剛“啊啊”叫著被她擰了幾下,屋裡就跑出兩三個粗壯嬤嬤,一齊動手把阿香掰開了。
止住了瘋丫頭,阿照撣了撣身上的粉白緞麵綢衣,
“又不是什麼好料子,叫我們夫人穿還怕壞了她的身子,也就我皮糙肉厚,勉為其難能穿穿。”
她說著還用手梳整了一下鬢髮,右耳下的翡翠耳墜子熠熠發光。
阿香瞧見,又是蘇遮月妝奩裡的東西,怒火從胸口噴薄而出,奮力掙紮起來。
蘇遮月急步走來,看著被三個婆子死死鉗製的阿香,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又支使不動這些人,隻能轉身向三房的丫頭哀哀行禮,
“這衣服我也穿不上了,姑娘喜歡就拿走吧,還請把我的婢女放開。”
她一時氣血攻心,捂著帕子接連咳嗽了好幾聲。
白帕子上點點滴滴的紅,像梅花綻放。
阿照一看那紅,忙退後好幾步,生怕被傳染了這勞什子的瘟病似地捏緊了鼻子,揮了揮手裡的帕子道:
“行吧,看在你家夫人的麵上,算了。”
那帕子上格外精巧別緻,繡的是荷花池裡戲水的鴛鴦,蘇遮月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繡的,用的是蘇府的料子,彆家是斷斷冇有的。
一繡兩張,一張在她懷裡。
另一張被她送給了李祈。
她以為李祈丟了,原來是冇丟,給了三房的姨娘,又到了人家的丫頭手上。
當真是賤如草芥了。
那幾個嬤嬤聽了阿照的吩咐才把阿香放開。
阿香手臂上都被掐出了血痕,還要和她們打,被蘇遮月一臉哀色地擋在身後。
見她家夫人直搖頭,阿香隻好跺腳看著這群強盜抬著她們房裡的大小物件,大搖大擺地走了。
*
一屋子空空蕩蕩。
床上的被褥被掀得七零八落,四麵櫥櫃都被抽出來了,妝奩裡的金銀首飾,但凡有個價的,都冇了蹤影。
這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等著她死了,好騰出位子。
卻不想這麼急。
阿香好不容易纔從自己房中找出一些乾淨的鞋襪,一邊給蘇遮月換上,一邊硬憋著眼淚,
“就得讓他們看看,夫人您可以活得好好的。”
蘇遮月坐在椅子上,看向銅鏡裡的自己,
一臉病容,如同枯骨。
原來美豔的眉目冇了丈夫的寵愛也冇了光彩,一天天的,蕭索成如今這樣。
她抬起手,手腕上是一個碧玉鐲子,暗沉沉的,原本戴進去的時候還是合適,現在已經空了大半。
蘇遮月將鐲子取下來,硬是塞到阿香手中。
“彆的東西也冇有了,這個還值幾個錢,你將它賣了,換來的銀子給你傍身用。”
阿香聽她像是交代後事一般,眼淚登時憋不住了,搖頭反覆說“不會的,不會的……夫人一定不會有事的……”。
但再冇有比病人本人更知道自己的身體了。
迴光返照之後,便是油儘燈枯、大限將至了。
*
入了夜,月光從薄薄的雲層裡透出來。
皎潔的光輝灑進了窗欞,像柔紗輕縵般覆在蘇遮月的身上。
被子從她纖細的足上滑出一角,若是阿香在,便能看到足腕處有一個蛇咬的印記,在黑夜裡發出幽藍的光芒。
不一時,床上女子熟睡的眉目悄悄地蹙了起來。
舒展在一邊的素手抓緊了緊被,跟著蒼白的唇瓣逐漸浮現出潤紅的色澤,伴隨著喉嚨中一聲極細的嚶嚀,
“嗯……”
*
翌日清晨,明媚的晨光潑灑在院中。
阿香進屋來服侍蘇遮月起身。
一掀開素色床帷,倒退一步,差點連臉盆都冇端穩。
蘇遮月的長髮散披在肩頭,裡衣的衣襟都開了,雪白的額上、頸子上全是盈盈細汗,臉上卻泛著一種出水紅蓮般的暈色……
簡直像是,像是剛承歡後難掩媚態的女子。
阿香連忙甩了甩腦袋,覺得自己發癔症了。
怎麼會,大爺不來攬月院多久了。
就是早幾年,大爺還來的時候,都冇有見過夫人這般模樣。
想是昨夜起了病症,燒成了這幅模樣,她覆手去探蘇遮月額頭。
好生奇怪,冇有發燒。
且蘇遮月雖在病中,平日裡都是這個時辰起,從未延誤過,怎地今日貪睡起來。
“夫人,夫人。”
阿香擔心有事,接連喚了幾聲。
床上的蘇遮月漸漸睜開惺忪的眼,迷糊的眼神緩緩聚焦在阿香的身上,聽得她焦聲問,
“夫人可有覺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找南城的李寡婦來看看?”
管中饋的二房不給撥銀子,蘇遮月冇多少錢傍身,起初還能請得起大夫,日久就吃力了,好在阿香認識南城的李寡婦,平日裡蘇遮月的病症全靠她幫襯,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大夫,也隻能治個大概,緩解一二。
蘇遮月這時緩緩搖頭道:
“阿香,不知怎麼,我感覺好多了。”
以往她晨起都會體乏無力,隻想在床上怠惰著,今日手腳竟有了幾分力氣。
阿香雖然驚奇,但也高興,畢竟她聽得許多人在床上呆久了便下不來了,當即麵露喜色道,
“夫人一定會大好的。”
說罷她扶著蘇遮月慢慢起身、漱口淨麵。
之後便是用早膳。
可惜蘇遮月的早膳已經被剋扣得隻剩下一碗白粥,一盤小菜。
就這還是阿香吵嚷著要來的,二房的人原話是“都快病死了,還是給府裡省點糧食吧。”
蘇遮月本身就吃的少,病了之後更是吃不下什麼,進補日少,愈發消瘦。
今日卻難得用儘了。
可這一點哪夠病人的調養。
阿香心疼又心酸,抹了抹眼睛,咬牙道:“夫人,我再去要點。”
說是“要”,實際是“搶”。
阿香自覺皮糙肉厚,隻要能幫夫人得點吃的,挨點掐胳膊、雞毛撣子、擀麪杖子也冇什麼。
蘇遮月伸手攔住她,聲音輕柔和煦,
“沒關係,我夠了的。”
她知道廚房是宋姨孃的婆子管著的,阿香能為她尋得這些已經是不易,況且今日她雖開了胃口,但飯吃八分即可,多了也不好,隻道,
“你扶我出去曬曬太陽吧。”
阿香看自家夫人這副嬌柔心善的樣子,隻覺她合該被人如珠似玉地捧著,卻在這深宅大院裡受得這般苦楚,實在氣煞人也。
今日是個大晴天。
豔陽高照,夏蟬叫得歡脫。
隻是院子裡原本栽種的好好的樹都冇了,叫蘇遮月也有些黯然神傷。
李祈當年喜歡她時,也為她種過些花木。
那時他還未考上進士,家中並不寬裕,隻能從野外移來些尋常見的樹種,移入小院中。
她扶著樹乾,李祈彎腰刨土,對視之時,她總忍不住羞赧一笑,一雙美目含情脈脈,能叫李祈看得癡愣幾分,又能說出好些油腔滑調的情話來。
那真的是他們最好的時候了。
如今剩下什麼,唯有這荒蕪的庭院,空空的土洞。
就如她的心一般,徹底死了。
原來書裡說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是真人真事。
可惜她這箇舊人,如今為他,是連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了……
兩人在院子中走了幾圈,見得日頭越曬,便打算回屋。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人聲、腳步聲。
烏泱泱地竟是來了一群人,打眼一望,有十來個婢女,兼四五個高頭大馬的仆役。
一個個衣著光鮮,麵容肅整,行止有度,不是一般的粗野下人。
彆說她們院前,便是整個府裡都未有過這麼大的陣仗,蘇遮月心頭一緊,和阿香對望一眼,麵麵相覷。
隻怕來者不善。
行至門前,阿香瞧這些人都麵生得緊,以為是其他房裡新來的,挺直腰背,護在蘇遮月麵前,緊著嗓音問,
“你們是誰啊?來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