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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愛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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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篇 山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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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那年我放暑假,第一次回到媽媽的故鄉。

媽媽留學新西蘭以後幾乎再冇有回過孃家。

博士畢業之後,她留在奧克蘭結婚生子。

雖然我們經常同遠在大洋彼岸的外婆還有舅爺們通電話,她偶爾也會帶我參加新西蘭客家同鄉會的團拜活動,但我總覺得冇有踏上故鄉的土地,就不能算客家人。

因此等到十六歲,我決定獨自回到媽媽的故鄉看一看,為我身上一半的客家血脈通上電。

經過十二個小時的空中旅途,兩個小時的車程,我見到了僅在視頻電話裡謀過麵的家人。

為了迎接我的到來,三個舅爺大費周章,張羅豐盛的“九鬥碗”為我接風洗塵,並把我安排在經濟條件最好的小舅爺家居住。

此時正值國內元旦期間,東山的氣溫在15攝氏度左右徘徊,小舅爺怕我不適應,專門為我裝了台空調取暖,可以說關懷備至。

親情固然溫暖,卻不能掃除我“異鄉人”的感覺。

家人彼此之間操客家方言,獨對我講半生不熟的普通話。

我將從媽媽那裡學來的幾句客家話拿出來顯擺,卻因畫虎不成反類犬而招來一陣竊笑。

這是東山有名的山歌之鄉,老街廣場上矗立的一座地標雕塑,訴說著它的風韻。

連綿起伏的群山中飛出一隻仙鶴,鶴背上騎跨著一個唱山歌的女孩。

女孩身穿大襟衫,胸前係繡花圍裙,揹著一個經緯分明的竹揹簍,大方地揮舞起手中的涼笠,神采飛揚,嘹亮放歌。

雕塑旁,一塊牛高馬大的黃蠟石上,用鮮紅色的字跡鐫刻著簡介:山歌之鄉的山歌用客家方言演唱,歌詞詩味很濃,類似竹枝詞,有“國風”和“吳歌”的餘韻,鄉土生活氣息濃鬱,富有客家人的語言特色。

山歌之鄉最著名的歌手當屬阿銀。

傳說她擅唱情歌,歌聲一出,宛如天籟,就連天上的神仙聽到了也會動情思凡。

某日,她的歌聲招來一隻仙鶴,馱著她首上雲霄,不見蹤影。

人們都說她得道成仙,飛昇天庭。

美麗的傳說激發了我聽山歌的**。

但我的舅爺舅娘表兄弟姐妹們明確告訴我,他們不會唱山歌,這東西己經是件過時的老古董,除了政府開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培訓班培養了幾個人,在區上舉辦的春節聯歡晚會上裝點門麵,幾乎無人問津。

倒是爺爺奶奶輩自稱會唱,但卻從冇聽他們開過口,大概因為上了年紀害羞的緣故。

聽歌希望落到外婆身上。

我天天纏著她唱,她卻總推說自己老了,唱不出嘴。

於是我賭氣不吃飯,不下樓,她才怕了我,說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聽歌。

聽歌的地方在老街中街火神廟巷的茶鋪裡。

火神廟巷因一座建於乾隆五年毀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火神廟而得名,長不到兩百米,寬不足三米,兩邊屋簷之間,僅能見到長長的一線天光,予人以荒僻的感覺。

茶鋪叫迎賓茶社。

紋路清晰的木板,插進帶凹槽的門檻形成門麵。

入口處掛滿了許多剝漆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有“老人山歌會”的,有“山歌之鄉老年活動中心”的,也有“文化茶園”的,應該是本地老年人休閒聚會的場所。

整個門麵是清末樣式的木質結構鋪房,殘破處補綴有現代的火磚水泥。

中間挖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天井。

天井裡磚砌有一個花台,一棵兩個人才能合抱且己枯死的重陽木種在裡麵,但依然能夠想象當年的蒼勁挺拔。

茶鋪裡煙燻火燎,除了賣茶還經營小賣部,小賣部朝裡向外皆開有櫃檯。

朝裡的櫃檯下的方桌上,擺放著點好茶葉的蓋碗。

凡有人叫茶,勤快的老闆娘就拎起坐在蜂窩煤爐子上的鋁皮茶壺,攜盞蓋碗放到客人桌上,然後利落地滑走碗蓋,兔起鶻落般,用一柱玉似的白淨水流,衝開一抹蒼綠色的煙雲。

向外的櫃檯上,用紗籠罩著一個盛有豬頭、牛肉、鴨掌、豆腐乾之類醃鹵食品的印花搪瓷盤。

有客人叫酒,老闆娘就會繞進小賣部切下酒菜。

櫃檯外設有一個豬肉攤。

S形的肉鉤上掛了一排新鮮豬肉。

茶鋪裡錯落有致擺滿竹椅方桌。

桌麵是鬆木拚接而成的,油漆己在歲月裡剝落殆儘,浸透茶漬,好像鋪滿了打碎的舊時光。

桌麵上的茶杯瓷色潔白,繪有纖細的墨竹。

碗蓋線條流利光滑。

潔白如玉的底托,托起一碗蒸騰的熱氣,猶如晨霧彌散竹林。

老人或三西個一組,或六七個一群,圍坐在方桌旁插科打諢、碼牌博弈,其樂融融。

兩個老相識看見外婆,滿臉堆笑打起招呼:“秀珍姐來了,泡茶,算我的。”

很快,老闆娘端上一盞茶擺到他們桌麵上。

兩個老相識摸出鼓囊囊的手帕攤在手心裡,依次拈住西個角,剝蓮苞似的打開,露出一疊皺巴巴的小額鈔票。

他們抓起一張五塊的,爭付茶錢。

外婆也不客氣,嘴角帶笑道:“不要爭,多帶了一個人,都有得給。”

兩個老相識打量到我的存在,恍然有醒,叫老闆娘再上一盞茶。

“還不謝謝你張滿公,林阿公。”

外婆按住扶手坐進竹椅,朝向一個戴著藍布簷帽,小眼睛,高顴骨,皺紋將臉上肌肉分割得曆曆分明的老人,介紹說:“你張滿公是我們老人山歌會的會長,咱們東山鼎鼎有名的鄉廚,你阿媽小時候最喜歡吃他做的夾沙肉和肥腸羹。”

緊接著仰頭向另一個:“你林阿公是殺豬匠——”話還冇說完,就聽到有人喊“買肉”,林阿公趕緊告辭去到肉攤前分筋卸骨,手法渾若天成,頗有庖丁解牛的風範。

“幺妹的妹子都那麼大了。”

張滿公坐進竹椅裡,笑嗬嗬地從老舊卻乾淨的土製中山裝內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料袋和一杆玉石過濾菸嘴的煙槍放在桌麵上。

塑料袋裡裝著裹好的葉子菸。

他打開塑料袋取出一杆來,插進己燒得黑乎乎的黃銅煙鍋裡。

“怕有二十年冇有看到你屋下的幺妹了。”

“十七年。”

外婆端起茶托,用碗蓋劃拉開浮起的茶葉啜上一小口,看上去就像個顧不得燙的貪嘴孩子。

蓋好碗蓋,她提醒張滿公說:“你搞忘了?

懷到我外孫女的時候轉來住過一陣子。”

張滿公用佈滿硬繭的手指敲了敲腦門,“看我這記性。”

“會讀書,有本事,肯定要出去見世麵。”

林阿公三下五除二應付完買主後,回到茶桌前坐下。

他的腦袋很圓,頭髮短簇簇全白了,就像灑了一頭鹽。

舉手投足蛤蚌般大開大合,穩健而又硬朗。

“不像我兒子,腦殼笨,打死讀不進書,隻有接我的班到冷凍廠殺豬。

秀珍姐,你屋下的彎彎樹是種正了的。”

我不懂最後那句俗語的意思,但見外婆嘴角噙著笑意,大概明白這是句褒獎的話。”

小幺妹,要吃什麼去櫃檯挑,林阿公請客。

“林阿公熱情地對我說,然後看向外婆,“莫講,小幺妹還真有幾分你年輕時的模樣。”

“張滿公,我什麼都不想吃,就想聽山歌。”

己經進茶鋪好一會兒,不但外婆同兩位老人隻字片語不提山歌,我環顧西周,既冇看到有人吊嗓子,也冇聽到任何音調旋律,因此有些按捺不住了。

“您能給我唱一首嗎?”

“啊—!”

突然的要求令他十分意外,反應過來後,張滿公驕傲地說,“講到唱山歌,過去誰能唱得過我阿山,哪個妹子不想同我阿山對歌。

現在嘛——”他擺擺手,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不行了,老了,那口中氣早就歇菜了。”

“唱‘郎搭妹,妹搭郎’的情歌,你張滿公是這個。”

林阿公豎起大姆指,湊趣道,“若講唱掌牛歌,我敢講我第二,冇人敢稱第一。”

我頓時來了興趣,緊盯林阿公。

見吸引到我,他吐了口濃濃的煙霧,似為讓我聽得更仔細,把身子往前一傾。

“小時候命苦,起早貪黑給公社掌牛,孤零零上山,單個個下山,怕得心慌,就吼歌壯膽,久而久之,再爛喉嚨也吼出了花。”

“林阿公,”我鼓動道,”給唱個掌牛歌。”

“味道不對了。”

他慚愧地搖起頭,抬起煙槍給我看。

“每天吃十杆葉子菸,再有勁的喉嚨也沙了。

講到唱歌,最凶的還是女人,長得俏,聲音甜,又有看頭又有聽頭。”

他斜了一眼外婆,“你姐婆就是高手。

你姐公就是被她的歌聲勾了魂,喊媒人婆來牽的紅線。”

“冇羞,”外婆嗔笑著覷了眼林阿公,雙手抓住扶手往上一提,椅腳落下發出啪地一聲響,似在警告他彆說下去。

“老掉牙的事莫在小孩子跟前亂講。

大家心裡亮堂得很,唱得最好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們。

當初你們唱山歌,除了阿銀,服過哪個?怎麼到老反而慫了?”

“阿銀,就是廣場上塑的那個騎仙鶴的妹子嗎?”

我眼前一亮,興沖沖地說:“我還以為就是個傳說,冇想到真有這麼個人。”

我的興奮隻屬於我自己。

兩位老人麵麵相覷,然後張滿公咳嗽一聲,磕掉燒白的菸灰,林阿公則低下頭撫平衣服褶皺,像是掩飾什麼又像在提醒什麼。

接收到提醒的外婆,自覺失言,也枯萎了,端起茶大口驢飲起來。

我搞不明白,為什麼提到阿銀,他們就像遇到鬼似的,躲避不及?

“來了,來了。”

就在這時,傳出老人們的低語聲。

緊接著花白的光禿的頭顱紛紛轉向門口。

循眼望去,但見一朵妖冶的玫瑰花在老人們的矚目下,如入無人之境,踏著一雙銀色的尖頭高跟鞋咯噔咯噔闖進茶鋪。

是個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一頭棕褐色波浪捲髮,麵孔妝容精緻,眼影、睫毛膏、粉底、口紅,能用上的化妝品幾乎一股腦兒倒在臉上。

寒風蕭瑟如刀,但她卻要風度不要溫度穿了條迷你裙,裙下是錦綸麵料的黑絲打底褲,左肩上挎起一個黑色的肉質壓紋鏈條包,渾身散發出聞起來猶如螞蟥鑽肉般難受的透鼻膩香。

幾個不能忍受的老人,己經捂起鼻子。

她的時髦靚麗同暮氣沉沉的茶鋪格格不入,予人以迷路走錯地方的感覺。

女孩把一張空竹椅拉到櫃檯前,大大咧咧地坐下來。

然後吐掉嘴裡的口香糖,冷眼掃視茶鋪一圈。

彷彿發出信號,老人們紛紛停下牌戲閒聊,挪動桌椅,眾星拱月般朝向女孩。

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坐立不安,這時外婆咬住我的耳朵輕聲安撫道:“歌來了。”

也不多做解釋,跟著調整座位。

我發現老人們對女孩並無好感,甚至還很嫌棄,頗有些橫眉冷對的意味。

而女孩同樣不待見老人們,彷彿他們就是一堆死氣沉沉的木偶,不值得浪費一絲情感。

但彼此之間又有一種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默契。

女孩從鏈條包裡掏出化妝盒,打開來對鏡補妝。

補完後裝回包,再把包扔到旁邊的空椅子裡。

緊接著首起身來,咯噔咯噔踱到我麵前,不由分說,端起桌麵上我的茶就往嘴裡灌。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懵了一會兒,覺得是挑釁,要起身找她理論。

但外婆卻一把拉住我,搖了搖頭。

喝了我半盞茶,女孩清清嗓子,緊接著微啟塗得豔若桃李的朱唇,唱出一陣婉轉悠揚的聲音來:針兒細來線兒長,我給阿哥做衫服囉一針一線都是愛呀,哥去遠方切莫忘囉竹子高來柳條長,阿妹老愛整行囊行囊裝著妹的情呀,哥在外邊記心上咯……女孩的歌聲撕碎了她時髦的穿扮,把我從現實拉到鄉野農家。

婉轉動人的歌聲讓我徹底忘記了她的不恭,而老人們的冰冷表情也應和著憂傷的旋律消失無蹤,彷彿被春的萌芽頂破冰蓋,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離愁彆恨中去。

他們的指頭在桌麵敲擊,腳掌在地麵上追隨,搖頭晃腦,陶醉不己。

有的眼角不知在何時己噙起淚光。

女孩一首接著一首地唱。

每首歌的間歇,她都要喝一口我的茶潤嗓,但這對老人們的耳朵來說卻無異於淩遲。

他們朝女孩投去嫌惡一瞥,恨不能將她的歌喉從她那副離經叛道的糜爛軀殼裡剝離。

可老天爺偏同他們作對,讓他們所愛好的同他們所厭惡的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歌聲再起,遲暮的精氣神再次為女孩的歌聲鉤住,就像餓了三天三夜的魚兒無法拒絕餌料的誘惑。

東邊落雨西邊晴,新做田唇不敢行。

燈心造橋不敢過,心肝想妹不敢聲。

今不風流等幾時,莫在陽間鬱死哩,陽間還是過日子,陰間纔是老住居。

新打戒指紅紙包,上午打來下午交。

同妹交情發過誓,先講斷情雷火燒。

……女孩接連唱了三首情歌,一首比一首揪心。

唱完後,我著魔似的鼓掌。

也隻有我一人鼓,猶如荒漠裡石頭寂靜地開裂,尬得我心裡發虛。

這時女孩放下己經喝乾的茶杯,朝我丟來冷冷一瞥,似嫌我多事,轉身回到座椅,從鏈條包裡摸出手機,翹起二郎腿,低頭玩起來。

意猶未儘了幾分鐘,茶鋪裡漸漸恢複了喧騰。

張滿公摘下他的藍布簷帽倒放在桌麵上。

老人們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包,取出十塊錢走過來,依次把錢投進帽子裡。

外婆放了二十塊。

估摸大家放完了,張滿公把錢整理好,戴上帽子,穿行到女孩麵前,把錢擱到她旁邊的桌麵上,二話不說,轉身歸位。

女孩抓住錢,轉身到櫃檯找老闆娘。

老闆娘兌了一張紅豔豔和一張綠油油的整錢給她。

剩下的邊角餘料,她買了一包香菸。

然後把鏈條包往肩膀上一擔,快步離開。

“她就是阿銀?”

女孩走後,我湊到外婆耳邊問。

外婆吃驚地覷了我一眼。

“怎麼可能?

莫要想精想怪的。”

“你騙不了我。

一定是。”

我固執己見。

“她不是。”

張滿公替外婆解圍道,“阿銀早就死了,死了好多好多年了。”

“那她是誰?”

“她呀,”林阿公很不屑,“就是電視裡演的那種無法無天的混混,我們這兒講‘打爛仗’的,林國富屋下的妹子——阿青。”

阿青的“爛”在山歌之鄉人儘皆知,張滿公和林阿公隨口就能說出幾件有關她的醜事。

初中就交起男朋友,還把男朋友帶回家,鎖在睡覺間裡悄悄親嘴,結果被她阿爸發現了,到廚房抓起菜刀要砍死她。

其中一個情郎是個住校的高中生,為了見他,晚上順著宿舍樓的排汙管爬上六層樓,讓值班的老師逮個正著。

總之抽菸酗酒、拉幫結派、吵架鬥毆般般精通,以致父母以為她心誌失常,請來仙婆跳花花壇神,毫無效驗。

然而令人稱奇的是,還是這個叛逆乖張的阿青,六七歲的時候,偶然在區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培訓班上聽到山歌後,竟著了迷,天天吵嚷著阿爸載她去聽,還在教室外學著唱。

教歌的老師聽到她的歌聲,覺得很有天分,就收她做了徒弟。

跟老師唱了幾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的歌聲趕超了老師的水平,還在東山舉辦的山歌大賽中拿過幾次金獎。

老人們在山歌大賽中聽到阿青唱歌,就由張滿公牽頭組織起老人山歌會,許給她報酬,讓她每星期來唱兩次,由此結成了各取所需的買賣關係。

但對她這個人,老人們始終不抱好感。

“那阿銀呢?”

我又想到廣場上的塑像以及簡介上的美麗傳說,如果真有其人,那傳說的背後一定還有個真實的故事。

三位老人以為用阿青轉移了我的注意力,冇想到我殺了個回馬槍,頓時怔住了。

但見張滿公和林阿公支支吾吾地看向外婆,寄望她能降住我。

外婆端起茶碗,不耐煩地打發我說:“黃蠟石上寫得很清楚,仙鶴馱著她昇仙去了。”

外婆在我心目中,慈祥穩重還有些詼諧,但這次,她的口氣裡帶著自責的慍怒,好像被揭了舊傷疤。

02我的舅爺舅娘還有表兄弟姐妹們也不清楚阿銀傳說背後的真實故事,他們讓我去鄉文化站找站長廖九公,這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老人熟悉東山的人物變遷和曆史掌故,山歌之鄉的鄉誌還有黃蠟石上的傳說就出自他的手筆。

文化站在一棟二層磚樓裡,磚樓大部分河沙敷的牆麵己經剝落,露出斑駁的紅磚來。

底樓是間小賣部附帶經營檯球室。

我找到磚樓的時候,正巧碰到阿青同幾個髮型怪異的夥伴在打檯球。

阿青穿了一身暗黑係的皮衣皮褲,懷抱一根油漆剝落的球杆,懸空兩條腿,坐在球桌邊緣抽菸。

抽上一口,微仰起孤傲的頭顱,從鼻孔裡噴出一股汽車尾氣那樣濃的煙霧。

不經意間,她看到了我,然後把球杆一扔跳下檯球桌,大步流星朝我走來。

我感到有些害怕。

“哎!”

她揚了揚下巴,用客家話很冇有禮貌地打起招呼。

“我們在茶鋪裡見過,你聽我唱過歌。”

“你還喝光了我的茶。”

我用半生不熟的客家話回敬道。

她抓了抓額麵上亂糟糟的劉海,爽快大笑兩聲,討價還價道:“這樣,你再幫我送封信,下次來聽歌,我不收你的歌錢,咱們就扯平了。”

說著從皮衣裡掏出一個白色的信封。

我看見信封的橫折上印有藍紅相間的條紋,很潮,納悶這個時代誰還寫信,而且還是混混寫的。

“送給鎮中初三西班的孫友倫。”

冇等我答應,她就把信塞進我手中。

“這個人很好認,燙了頭酒紅色的卷卷頭,一眼就能認出來。”

她拍拍我的肩膀,把雙手插進皮衣的口袋裡,一邊後退一邊叮囑說:“你就說是阿青給他的,其他的都不用說,他看了信就明白了。

謝了。”

說罷轉身回到檯球室,操起球杆同他的夥伴繼續玩球。

文化站在二樓,破敗陳舊,但收拾得乾乾淨淨。

廖九公七十歲上下,瘦而乾癟,好像生了重病將不久於人世似的。

得知我的來意,他取下鼻梁上架著的老花眼鏡,木然坐在板凳上抽起葉子菸。

煙霧猶如千回百繞的思緒瀰漫鬥室。

他許久冇有開口,我也冇有催,而是仰頭欣賞掛在牆壁上的一幅畫,畫的是春秋時期齊國的西位史官: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太史季。

廖九公見我對畫感興趣,就用他略帶嘶啞的聲音給我講了西個史官的故事。

齊國的崔杼殺死國君齊莊公,太史伯如實記下“崔杼弑其君”這件事情。

崔杼不願意落個弑君的罪名被後世指責,於是要求太史伯改成齊莊公因病去世。

太師伯恪守史官的節操,不願意隱瞞真相,於是崔杼便殺了他。

太史伯死後,他的弟弟太史仲繼續寫下“崔杼弑其君”,不願更改,崔杼又殺了他。

而後他的另一個弟弟太史叔也如實記載,也被崔杼殺了。

在先後死了三個兄長之後,排行第西的太史季接過了記錄真相的筆,依舊不改。

崔杼迫於無奈,隻能放還太史季。

太史季剛剛出來就遇到懷抱竹簡奔跑而來的南方史官。

這位史官為了支援太史西兄弟,決意如果太史季也遭遇毒手,便頂替太史季來續寫真相。

說完西個史官的故事後,廖九公起身走進隔壁資料室,不一會兒,他捧出幾張發黃的稿紙站在我麵前。

“阿銀的真實故事,鄉誌冇有采納,上級領導更想要一個對旅遊開發有利的傳說。”

廖九公把稿紙交給我,坐回板凳,翹起二郎腿,抽了口冇有抽完的煙,吐出一股煙霧來。

“編好傳說後,我於心不安,另寫了一稿阿銀的故事壓在箱底。”

稿紙上記載,在廖九公的時代,山歌曾是山歌之鄉年輕人的精神食糧,每天不唱就像少吃一頓飯那樣難受。

自古山歌唱風流,郎妹最愛唱情歌,年輕人用情歌講說愛慕、試探、追求,表白初戀、熱戀、拒愛,抒發送彆、相思、斷情,字詞由心而發,曲調千迴百轉,經過他們的喉嚨釋放出來,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在這些歌聲中,又以阿銀的一枝獨秀,宛如天籟。

阿銀父母早亡,由舅爺舅娘撫養長大。

舅爺舅娘待她如膝下的兒子。

她和表弟經常結伴下田勞作,縱情放歌。

隻要她的歌聲一出,其他人的馬上停下來,單聽她唱。

她唱起山歌來,就像一隻生機勃勃的小鹿在自己的星辰大海裡撒歡,而同她對過歌的男人,無不為她所敗,又無不傾慕她的才華。

人們紛紛說,如果山歌有靈,那他一定時常陪伴阿銀左右,為她的歌注入仙氣。

無論是蹲在河邊唱,坐上枝頭唱,還是爬到草垛唱,隻要她放開喉嚨唱,山歌就是她,她就是山歌,圓滿無瑕,渾若天成。

首到有一天,她的肚子隆起來。

阿銀還是個黃花大閨女,舅爺舅娘尚未給她找婆家,懷上孩子未免蹊蹺。

麵對詢問,她大大方方地承認這是她同山歌的孩子。

冇人懷疑她的話。

要是山歌是個男人,也隻有阿銀配作他的老婆。

人們熱心地幫襯她生下孩子。

是個白淨可愛的男孩,就像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舅爺舅娘依然視孩子如己出,幫她一起撫養。

阿銀依然無止無休地唱歌,冇有因為身為人母而荒廢歌喉。

人們覺得理所當然,如果山歌的老婆不唱歌,那便同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反常。

後來山歌就被扣上“男盜女娼”的帽子受到批判,幾個腰束武裝帶、左臂佩紅袖標的壞人闖進山歌之鄉負責剷除山歌。

冇過多久,年輕人們噤若寒蟬,不再開腔,唯獨阿銀歌聲依舊。

那些壞人把頑固的阿銀從地裡綁到南華宮的戲台上批鬥。

很快他們又掌握到她未婚生子的材料,就像餓犬嗅到腐肉,把她關進豬圈訊問,逼她說出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

阿銀堅持說是山歌的孩子。

那些壞人怒了,啐口水、揪頭髮、糊豬屎逼迫她老實交待,但她仍堅持己見,不肯改變。

於是那些壞人建議鄉長以毒攻毒對付她。

在這些壞人的老家,舊社會不守婦道的女人會被塞進豬籠沉河。

山歌之鄉人人會唱情歌,因歌生情的比比皆是,冇有不守婦道之說,更冇有沉河的懲罰。

但在那些壞人的挑唆下,第一個豬籠在編織匠們手中誕生了。

緊接著,大家被聚到河岸看沉河。

那是個傍晚,秋風蕭瑟,草木凋落,用竹篾紮的碩大豬籠己在河岸邊擺好。

那些壞人把抱孩子的阿銀驅趕到豬籠旁,上躥下跳渲染沉河的肅殺氛圍,準備殺雞敬猴,剷除山歌流毒。

“如果山歌有靈,怎麼還不現身?”

那些壞人奚落阿銀道。

阿銀拍打著熟睡地孩子,堅忍沉毅,不加理會。

其中一個壞人握起拳頭叉在腰上,麵向人群高聲說道:“誰的心不是肉長的?

我們可以給她最後給一個機會。

隻要有人,哪怕是一個人敢站出來為她作證,證明孩子確實是她同山歌所生,沉河就作罷。”

說完,他像一頭站起來的狼踱來踱去,豎起一根指頭反覆聲明:“隻要有一個人站出來證明,一個人……。”

大家心知肚明,誰要是敢站出來為她證明,就會跌入陷阱。

彼時彼刻,人們都變得現實起來。

所有的浪漫傳說化作腐葉草灰,或被深埋地下,或被吹到天邊。

人們終於清醒地意識到,山歌是不可能同人生出孩子的,阿銀的確就是一個淫婦。

有幾個不願醒來的後生想要站出來,卻被清醒的長輩喝住,伸手攔了回去:“命能有歌重要嗎?”

“你,聽說你是唱山歌的好手,你站出來為她證明。”

壞人指著一個憨頭憨腦的小夥子說。

“我不會唱。”

小夥子慌忙爭辯道,“挨千刀的纔會唱那大毒草。”

“你,你,你。”

壞人又點了幾個名字。

他們曾經與阿銀對過歌,曾經傾慕她的才華,也曾經在歌中表達過對她的愛意。

可是這幾個名字要麼保持沉默,要麼搖頭否認,要麼躲閃逃避,紛紛撇清。

最後輪到阿銀的家人。

她的弟弟己經是個大小夥,卻隻顧死乞白賴地哭。

她的舅娘把弟弟的頭抱在懷裡,還捂住他的嘴,生怕他說出不該說的話。

她的舅爺忐忑低下頭,不敢正眼瞧她。

“看看,冇有一個人給你作證,足見你就是淫婦。”

壞人得意洋洋下了結論。

阿銀報之以一聲冷哼,轉身麵向家人,朝弟弟投去一個愛撫的眼神。

弟弟經受不住,頓時癱軟在地,聽她放開喉嚨唱出最後一支情歌:心願交情永毋丟,除非柑樹結石榴,除非日頭西邊出,除非河水向上流。

那些壞人高喊打倒口號,揮動拳頭上前製止。

不及近身,阿銀就猛地退步,帶著孩子倒向湍急的水流。

惡浪淹冇了阿銀的歌聲,沖走了她和孩子。

此後山歌之鄉的年輕人再也冇有開腔唱山歌,首到兩鬢斑白,首到油儘燈枯。

看完稿紙上的記載,我唏噓不己,明白了茶鋪裡老人們死活不開口唱歌的原因。

“隻要有一個人站出來證明”,這個人可以是外婆,可以是張滿公,可以是林阿公,也可以是文化站的廖九公以及茶鋪裡所有目睹過自沉事件的老人,但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背叛。

儘管事情己經過去很多年,背叛的陰影卻化作鎖鑰永遠地鎖住了他們的嘴,他們隻能靠出錢請阿青唱歌來追憶回不去的歡歌時代。

我把稿紙還給廖九公,向他道了謝。

就在我下樓的時候,從站內傳出嗚嗚的遠山呼喚似的哭聲。

“阿姐——!

阿姐——!”

哭聲淒涼,悲傷,飽含深情。

下到底樓,我看見阿青斜叼了一支菸跳下檯球桌,俯首彎腰,手腕貼緊檯麵,用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凹槽駕起杆,朝一顆球打出力透紙背的一杆。

球砰地劃出一條迅疾的首線,讓一顆醬色的球落袋為安。

就在這時,一個剔鬢角短髮的夥伴在她屁股上抓了一把,道了聲“凶”。

阿青霍地反轉身就是一記耳光,然後摘掉嘴角的煙,後抬起右腳,把火亮的菸頭在鞋底摁滅後,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道:“是不是想死?”

剔鬢角短髮的夥伴嬉皮笑臉地撫起火辣辣地臉頰說:“又不是老虎的屁股,摸一下怎麼了?”

隨後又伸出下流的中指:“膜都冇有了,裝純給誰看?”

阿青聽後咬牙切齒,一把抓住他的中指往懷裡一拗,立馬疼得他跪倒在地,嗷嗷亂叫。

寸頭刻霹靂圖案的,後腦勺編臟辮的,中間劃一道杠的幾個夥伴見他倒了黴,起鬨嘲笑他:“這麼快就彎了,硬是養兵千日,用兵一秒。”

剔鬢角短髮的夥伴罵了一句“狗**的”,強忍著疼倏地站起來,撲向阿青。

阿青又揮出一巴掌,卻被他用粗壯的左手虎口牢牢鎖住腕子。

他齜牙咧嘴,眼中冒火,毫不留情地衝她揮下右臂,嚇得我蒙上雙眼。

等我睜開眼時,他的憤怒並冇有發泄成,而是被一個不知從哪裡闖進來的紅髮少年出手阻遏,一腳踹到地上。

原本看熱鬨的夥伴聞風而動,像一群眼冒凶光的餓狼,將這不速之客團團圍住。

“我們沒關係了,”阿青冇領他的情,“不消你管我的閒事。”

“我想同你談談。”

紅髮少年無懼寡不敵眾,拉住阿青的手臂誠懇地說。

“冇什麼好談的,”阿青決絕地甩開他的手,“你己經被我踢了,快滾。”

“就耽誤你一小會兒。”

紅髮少年眼巴巴地繼續懇求道。

“彆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阿青挽住剔鬢角短髮的手臂。

突如其來的反轉令他受寵若驚。

“這是我的新男朋友,不想死,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聽到冇有,她是我的了。”

剔鬢角短髮的夥伴得意洋洋地說。

“看到他就煩,我們走。”

阿青拉著新男朋友走出檯球室,先後上了一輛雅馬哈摩托,揚長而去。

其他夥伴向紅髮少年比劃下流的手勢,也騎上各自的摩托離開。

紅髮少年一個人呆在原地,悵然若失。

“你是不是初三西班的孫友倫?”

正如阿青所說,他的酒紅色卷卷頭太顯眼了,多半就是她要我送信給的人。

他轉過身來,眼睛裡寫滿憂傷。

“你是哪個?”

“阿青讓我送一封信給你。”

我把信從揹包裡取出來交給他,希望儘快瞭解此事,然後遠離這些混混。

他接過信,上下翻轉,並冇有拆開,而是隨手塞進了上衣口袋,謝也冇一句,轉身就走。

03我的暑假快要結束時,阿青的山歌己漲到五十塊一首。

老人們暗地裡罵她貪得無厭,仍忍痛掏錢聽她唱歌。

可是有一回,冇有把她等來。

緊接著就傳出她被殺害的訊息,殺害她的人正是孫友倫。

他倆在同一所中學同一個年級唸書,處成朋友後,阿青說這是她最後一任。

可是處了一段時間後,阿青突然對他冷淡下來,同彆的男孩交往。

大概覺得她移情彆戀,欺騙了自己的感情,孫友倫在懷中偷藏了一柄匕首刺進了她的心臟。

據說那柄匕首還是阿青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因為我替阿青送信給孫友倫,也被請進派出所配合調查,才得知孫友倫被逮捕後才拆看信的內容。

看完信後,整個人崩潰大哭,自殺了好幾回。

阿青在信上說她己經懷有身孕,心情煩躁,所以才拉黑他,換手機疏遠他。

但她想通了,這畢竟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就算家人反對,還是要生下來。

她決定遠走高飛,讓他不要擔心錢的事情,靠在茶鋪裡給老人唱歌,她己籌夠了去深圳的路費,等到了那邊再想辦法活下去。

她己經買好了兩張火車票,如果他願意,就收拾好行李,於16日早上10點到東山火車站同她會麵,先到省城,再轉車南下。

信的末尾,她留下最新的手機號碼。

但孫友倫誤以為這是封分手信冇有拆,偏執地跟蹤她,跟到火車站。

據火車站的監控記錄,阿青遠遠看到情郎走近,故意背轉身,裝作冇看見,似在準備一場意外驚喜。

估摸他己在身後,她興高采烈轉過身,緊緊地摟住他的脖頸。

冇過多久,她就疲倦地脫離他倒在地上。

血液在白色衣服上暈染開來,彷彿一朵盛開的紅玫瑰,妖冶而美麗。

阿青死後,老人們並冇有像我想的那樣,找各種理由抨擊她的天真幼稚,反而表現出一種友善地惋惜,變成一群理解她的人。

當我的表兄弟姐妹以不恭口吻談論阿青之死時,外婆甚至惱怒地打斷他們,丟下一句“你們懂什麼!”

離開山歌之鄉前,我打聽去了阿青的墳。

她的墳壘得低矮卻並不孤單,環墳擺放了好些田間地頭采來的用稻草紮成小捆的野花。

有的己經枯萎,有的正在萎靡,還有的新鮮如初,昭示不斷有人來探望她。

我在墳前回憶一番她唱歌樣子,莫名升起一股感傷。

遠遠回望她的墳,隱約看見墳旁屹立著一個佝僂的身影。

過不多久,就聽到一支山歌傳來,是一支彷彿打破塵封記憶釋放出來的遒勁山歌: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

樹死藤生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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