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這裡便是薑木齋了。我先進去找管事知會一聲,您先在這裡等等。”
吳嬤嬤回頭囑咐,隨即踏入大樓正門。
鬱枳點頭,乖巧地等在原地,眼前是一棟約有兩層高的木雕門樓,高懸於上的牌匾上,鑲著有些掉漆的“薑木齋”三字。
薑木齋的地段倒是不錯,來往行人多,但四周分佈有許多酒樓,相比之下,曾經無限風光的薑木齋,此刻在眾星環繞之間顯得黯然失色。
“這薑木齋的後廚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是啊,簡直浪費銀兩!”
三兩食客從大門出來,滿臉失望。
鬱枳聞言,麵色愈發凝重。她想過薑木齋現狀肯定大不如從前,但冇想到連它作為食樓,連最根本的餐飲都被如此評價。
她思索片刻,抬腳往門樓裡走。正門有一年輕小廝正靠著遊廊的雕花木柱昏昏欲睡,見鬱枳入內,便睜開眼,臉色說不上熱情但也算恭敬,他上前。
“這位姑娘,請跟我來。”
鬱枳輕點下頜,“勞累了。”
隨後跟著引路的小廝,從樓前左側的雕花廊橋進入正樓。她等著小廝同她講些客套的宣傳話,但卻隻得了一路沉默。
她今日穿著煙粉色荷裙,倒也算亮眼的顏色,但踏入酒樓大門之後,除了那引路小廝說了句“到了”後原路折返,卻無其他小廝來招待。環顧四周,肉眼可見的一片冷清,幾乎無食客落座。
等了片刻,她看見吳嬤嬤和一約莫四五十歲的男人從二樓的木梯往下走。
“吳嬤嬤。”
她高聲喊道。
“小姐,怎的自己進來了。”
吳嬤嬤聞聲,急忙朝鬱枳走來。身後的男人眼神一亮,瞧見鬱枳,臉上也浮現幾絲欣喜來。
“這便是咱們小姐?長大了,出落得真當是亭亭玉立了!”
男人一雙笑眼在濃眉之下顯得神采奕奕,眼尾的褶皺層層堆疊,透著一股子曆經歲月磨礪的滄桑感,身形微僂但步伐仍矯健有力。如此一看,倒是讓人覺得像是自家慈祥和藹的長輩。
“這位是?”
鬱枳被誇了,心裡當然美滋滋,不過麵上還是一臉靦腆。
“原先是咱們懷府的管家,現在薑木齋托由他管著呢,小姐叫他劉符就好。”
“劉叔,辛苦您了。”
鬱枳乖巧地衝男人點頭。
“哎呦,小姐哪兒的話,老爺夫人待我不薄,這都是我份內的事。不過老奴慚愧啊,這薑木齋到我手裡頭……”
四十多歲的男人,提及自己那慘遭橫禍的鬱家家主,眼神瞬間暗淡,眉宇佈滿愁思。那日官府讓他前去認屍體時,他悲慟萬分,天妒英才,天妒紅顏啊。
他自小便跟隨在老爺身側,從伴讀童子到貼身侍從,再到掌管偌大府邸的管家,他眼見這老爺與夫人相識相知,分離又重逢,好不容易一家三口過上些穩定安樂的日子……
他恨不得追隨老爺夫人而去,然而又想起尚且年幼的小姐,那是老爺和夫人留在人世間最後的血脈了。
“死老頭,彆瞎想了。咱們小姐長大了,前些日子專門鑽研了酒肆經營之學,這不特地來接手你弄的這爛攤子!”
吳嬤嬤最看不得這老頭自怨自艾的樣子,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上。劉符吃痛,被突然打斷,喉頭一噎,這老妖婆,數十年如一日改不了暴脾氣。
“嗐!小姐勿怪,怪我怪我,年紀大了,就喜歡悲春傷秋。小姐你們上二樓包廂,我去命後廚準備些茶水。”
……
劉符進入包廂,桌子上陸陸續續也擺滿了各色點心,還有當季的擂茶。擂茶茶葉取自南洲,葉片柔嫩青翠,茶香高揚,茶水色澤清涼。
“劉叔,咱們酒樓雖然冷清,但怎的也不至於不見幾個招待的夥計呀?”
鬱枳放下茶杯,暗歎茶倒是不錯。
“這,小姐……”劉符臉色突然變得有些怪異,像是十分為難。
“你且直說,難道還將小姐當成外人了?”吳嬤嬤重重放下茶盞,眼風一厲,嗬責道。
“哎,府上出事後,老奴遣散了年輕力壯或有需養家餬口的仆從,因此留下來的大多年事已高或仍未出嫁的女眷,還有幾個老爺夫人救助的孩童。”
鬱枳點頭,這倒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薑木齋財力有限,也養不起這麼多人,更耽誤不起需養家餬口的仆從。
“本來,薑木齋生意也清閒,加上續聘的幾個年輕小廝,咱們的夥計遠遠夠用了,但前些日子生出了些禍事來。”
劉符回憶起來,心中還是憤懣氣急。
“那日,打南洲來了個巡查的大官兒,路過咱薑木齋,瞧見齋裡尚且未及笄的幾個小姑娘在門口嬉鬨,便動了那豬狗不如的齷齪心思。那狗官乘老奴不在樓內,將其中一個小姑娘隨意定了個襲官的罪名,給扣走了。”
他再也抑製不住怒火,罵罵咧咧起來。後來等樓裡年長的酒保通知他回來,已經為時已晚,那狗官哪裡是將小姑娘押回去審判,而是帶回了自己的居所……
小姑娘受辱之際為保清白,硬生生撞牆而死。奈何薑木齋無權無勢,葉縣也不敢動那大官,最後劉符在四月初懷府大公子來葉縣時,求到了他麵前。約莫過了五日,南州便出了告示,撤了那大官的職,冇收其財產,判了個宮刑和終身監禁。
“雖那次得大公子幫助,最終能沉冤昭雪。但老奴得了這橫禍,萬萬不敢再將女眷門放到薑木齋來拋頭露麵了。”
鬱枳聽完,嘴唇緊閉,眉心緊緊皺起。她倒是忘了這一茬,無論在哪個時代,女性在生理上都是弱勢的一方,鬱府留下這麼多女眷,在眾多豺狼虎豹中自保也是難事。
“劉叔,您這樣做本意是好的,但卻不是長遠之計。”
“小姐可是有更好的法子?”
劉符也知,薑木齋如今的財力,已經快供不起後院眾女眷,更彆提去雇傭些年輕小廝了。連後廚的廚娘們也快要到下工的年紀。
鬱枳思索片刻,她原先準備將自己從惠英老闆那裡學來的酒樓經營模式稍加改動,便施展到薑木齋上,但如今一看,薑木齋不僅缺錢,還養著一大批閒置勞力。
“劉叔,勞煩您召集一下齋內所有人,今日便歇業一天吧。”
……
鬱家留下來的家仆及其家眷都被安置在薑木齋後院,約莫五十人,其中多為三四十以上的婦人,還有幾個仍未及笄的小姑娘,但卻並未看到有年紀相仿的男孩。另有三個年輕小廝也是由劉符招納進來的。
鬱枳站在台階上,大致摸清楚齋內人口結構,心裡漸漸生出了模糊的猜想。
“劉叔,這些女孩有在上學嗎?”
劉符聞言,心下有些躊躇,但還是如實道。
“回小姐,薑木齋如今出不起供他們上私塾的錢,男孩門皆送去私塾上學,女孩……則隻能由齋內識字的人來教她們認一兩個字。”
鬱枳呼吸一滯,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她下意識望向那幾個正怯怯地躲在自己母親身後的女孩,隻覺得一種酸澀和悲憫跨越時代,正在悲切共鳴。
第一次,她真真切切感受到,書中的世界真是存在,連帶著各種思想上的閉塞和命運之不公正,也都是真是可見的。
“那便也送她們去吧,錢我來出。”
話一落地,便向一顆石子投向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漣漪。
“小姐,不必如此啊!”
“是啊小姐,我們家丫頭如今能識得一兩個字,已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那些婦人臉上一片焦急之色,但眼底卻是十分感動和難以置信的。她們知道女子處世本就艱難,昔日也羨慕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兒能上私塾,但從自己落入奴籍那一刻起,便知女兒也將重複自己的命運。
“往後齋內的小孩們都可以去上私塾,無論男女。感謝各位能不離不棄,若我父親母親仍在人世,也定然會支援此事。”